第一章 臭屎咖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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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1 節 咖啡的味道

拱形溫室內種著一排排綠油油的灌木,點綴著一串串的紅色果實。

雖然戴緬恩(Damien)還沒見過真的咖啡樹,但既然貨物上寫著「GDG Coffee」,貼紙上畫的應該就是咖啡農場。

事實上這個品牌貼紙已經褪色,一定是戴緬恩思鄉情切,才會讓他看到想像中久違的顏色吧。

這裡的一切都是灰色的。

戴緬恩撿起貼紙試著貼回去,但貼紙已失去黏力,怎樣也貼不上去。司機催促的聲音傳來,他只好隨手把它塞進口袋。

「檢查完畢,沒問題!」

戴緬恩循例報告,從貨車上跳下來,立即就被瀑布一樣的大雨包圍。雨水像子彈一樣打在他的頭盔和軍服上,這個世界似乎鐵了心想用雨水把他們壓扁。

「放行!」

中士一聲令下,貨車車隊通過檢查哨站,前往亞格斯(Agurts)邊境。戴緬恩返回原本的崗位,一切又回復平靜。除了令人煩躁的雨聲。

這場大雨已經持續了一個月。在戴緬恩的印象中,好像從訓練營調派到紥馬伊(Zamaii)的第一天就已經下雨,根本沒間斷過。不管什麼時間天空都一樣是灰黑色,分不出日夜。

但是往來的貨車並不會因為大雨減少,侵犯邊境的土鬼也一樣。大雨只會讓派駐在這裡的部隊叫苦連天。

戴緬恩靠著半倒塌的牆壁坐下,坐在另一名士兵旁邊。這裡以前也許是某人的睡房,或者是廚房,甚至也許是教堂。現在只剩下了不起地捱過轟炸的半壁磚頭,其餘一切都早已消失,酸雨也腐蝕了一切可以提供線索的特徵。

像戴緬恩這些在「灰色夏季(The Gray Summer)」後出生的人,難以想像以前的人將從天而降的水滴稱為「甘霖」。如今,灰色雲層落下的雨水會破壞環境,而且酸雨落在地面會形成霧霾。長期吸入會對循環系統和呼吸器官造成損傷。更別提那令人難以忍受的臭味。

隔著防毒面具,戴緬恩仍然嗅到一陣腥臭的味道。是不是比平常更強烈了?

「我好像嗅到怪怪的味道。」戴緬恩不安地調整面具。

他身邊的士兵哼了一聲:「難道訓練營的教官沒有教過你,讀數低過2.2的話,輕便型的防毒面具只能當作臨時應急使用嗎?」

戴緬恩更不安了,他猶疑著要不要脫下來更換過濾器。

「那我們應該……應該提醒中士給我們分發長效型防毒面具?」

「你可以試試看。」

戴緬恩聽不出老兵的意思,很認真地打開了小隊的通訊頻道。中士應該在哨站另一邊的吉普車帳篷內避雨,其實站起來就能看到。但在這個環境中除非近在身邊,否則只能使用無線通訊。

「隊長,EHI(Environmental Hazard Index)讀數是2.1,我想我們應該更換防毒面具……」

「噢,很好,菜鳥,你比我更懂關照大家對吧。」上司冷笑兩聲,「各位,我們這裡有個有潔癖的自願者,今天大家的面具就全部交給他清理。」

小隊頻道傳來其他隊員的譏笑,通訊結束。

「防毒面具永遠都不夠,過濾器也是,軍隊根本不會分發長效型防毒面具給底層的士兵。死心吧。」身邊的老士兵平淡地說。

戴緬恩這才明白他根本自討苦吃,沮喪地垂下肩膀。他奇怪老兵為何早知如此還讓他去碰釘子。

「別擔心,菜鳥,你的面具還可以勉強撐到換班。」身邊的老兵拍拍他的肩,「面具很爛,但有個方法可以讓過濾器耐用一點。等會兒清理時我教你。」

戴緬恩由衷感激,原來老兵是想要趁機教他這件事。

戴著面具和軍服,他們每個人看起來都一模一樣。劃一的裝備消抹了所有個人特徵,看不出眼前的士兵已經是個頭髮鬍子都已變白的老頭子。

但是鮑勃(Bob)的確是位經驗豐富的老兵,而且從不吝嗇傳授各種訓練營裡學不到的實用技能。戴緬恩不明白為什麼其他隊員甚至中士都不喜歡他、疏遠他。戴緬恩倒是很喜歡找這位老兵聊天。

附近突然爆出叫喊聲,還有近處的槍聲。戴緬恩立即緊張地抓緊步槍貼著牆壁轉身,但在大雨中只看到同伴突然跳起來的模糊身形。

「幹,那只是隻該死的野狗。誰先開火的?」

「誰叫牠突然竄出來。」

士兵們在小隊頻道中嘻笑著說,好像這沒什麼大不了。中士也沒有說什麼。

「小子,別學他們。如果這裡是戰場,他們會暴露自己位置然後變成蜂巢。」

老兵低聲告訴戴緬恩,戴緬恩默默地點頭,再次坐下。

「可能是因為擔心遇上土鬼,大家都很緊張吧。」

戴緬恩這一隊除了隊長阿漢中士(Sergeant Han)和身邊的鮑勃,其餘都是新兵。當中還有一些是來自首都的「少爺兵」,只想平安完成五年義務兵役趕快回家。誰也不想遇上凶殘的土鬼死在這個鳥不生蛋的邊境。

上個月遇上土鬼的巡邏隊幾乎無人生還。當他們被輕機槍掃射時,才發現土鬼早已埋伏在身邊那些不起眼的破牆和亂石堆之間。

難怪同伴只要一看到風吹草動,就會神經質地開槍掃射。畢竟上級已經下達了格殺勿論的指令。

提到這事,鮑勃冷笑一聲。

「你知道半年前紥馬伊這裡,因為驅逐土鬼而陣亡的士兵每月平均有幾人?這個月又有幾人?」

戴緬恩當然不知道,他只是個新兵。他並不明白鮑勃這句話的真正意思。

「他們真的很瘋狂,對吧?我們明明在這裡部署了這麼重的兵力,他們還敢來搶掠。難怪政府說他們就像野獸一樣,我以前在南部還以為電視上說的是唬人的。」

鮑勃嘆了口氣。

「你不應該輕易相信沒有親眼看過的東西。」

「你曾經見過土鬼嗎?」戴緬恩好奇地問。

「像我這樣的老兵什麼奇怪的東西都見過了。」

每當鮑勃這樣說,戴緬恩總是忍不住想聽他說更多。戴緬恩來自南部的鄉下,在服役之前他連一百公里外的鄰近巿鎮都沒去過。

「你有喝過咖啡嗎?」

據說在大戰之前咖啡曾經是很普及的飲料。但是戴緬恩隨即想起鮑勃雖然老年,但應該沒老到在戰前出生。

「有,在很久很久以前。」

老兵的回答出乎戴緬恩所料,他更加好奇。

「那是什麼味道?真的很好喝嗎?」

老兵像是陷入了回憶,半晌才回答。

「那是苦的,濃稠的苦味。」

「苦的?有錢人的口味真奇怪。」

咖啡是只有有錢人才能喝得起的玩意兒。在這個全球都被酸雨侵襲的年代,亞格斯是少數還有可耕作農地的國家。溫室農場都會優先種植可以快速生產的基因作物,就像戴緬恩一家工作的國家農場一樣。

像咖啡這種奢侈品,除了少數首都的有錢人可以消費得起,都是出口為國家賺取收入。這也是戴緬恩如今駐守在這裡的原因。

「我們就為了那種苦澀的飲料在這裡跟土鬼戰鬥。」而我甚至不知道咖啡是什麼味道,戴緬恩心想。

「如果沒有人在這裡守護運輸路線,這些重要的農作物就會轉眼間被人搶光。」

「但是我回去農場就可以為國家生產更多農作物,我覺得比起在這裡假裝檢查貨車要有用得多。」

所有貨車在前往邊境的路上,都會通過十數個像他們這樣的哨站檢查。其他的貨車就算了,誰都知道不能招惹咖啡豆貨車。因為咖啡豆公司的勢力太大,他們只能做個樣子,不能真的動手檢查,循例上車看一眼就要放行。這是阿漢中士說的。

當這樣毫無意義的工作重覆上百次,戴緬恩難免懷疑自己在這裡有什麼用處。

「每個任務都有目的。」老兵頓了頓,續道: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。」

「是,對不起。我不應該質疑上級的命令。」

戴緬恩總算想起自己不應該說這種話。鮑勃太親切,戴緬恩一時忘形抱怨了兩句。但是鮑勃似乎很不滿意他這個反應。

「你真的這樣想?」

「我們是士兵……」

「要是上級命令你去死呢?」

戴緬恩驚訝地望著身邊的老兵。為什麼他會若無其事地問出這樣的問題?應該說……在軍隊中,這是可以問的嗎?

「你的意思是命令我們拚死戰鬥對付敵人嗎?我想……這應該是每個亞格斯人的義務──」

「別告訴我,把答案留給你自己。」

鮑勃決斷的語氣讓戴緬恩有點不安。難怪其他人都覺得他很奇怪,怕接近他會惹上麻煩。很少職業軍人到了這把年紀還會在前線當士兵,他甚至連下士都不是,大家都說這一定有什麼問題。

不過戴緬恩自己也跟其他隊員格格不入。他們覺得戴緬恩是個鄉下人,太笨拙不懂變通。戴緬恩也不想巴結那些少爺兵,他覺得大家在軍隊中都是一樣的菜鳥,為什麼還要裝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。

兩個不合群的士兵。戴緬恩自嘲地想,大概他也會跟鮑勃一樣,不可能有順利的升遷吧。但他完成義務兵役後就會回家,他一點也不想當職業軍人。

「這場雨到底還要下多久啊……」

戴緬恩抹去面罩鏡片上的雨水滴,他懷念家鄉比較溫和的天氣。

「還會再下幾天。我的膝蓋告訴我。」

鮑勃伸展了一下腿。戴緬恩不只一次聽他說過膝蓋的風濕痛,其實他應該放下槍枝去拿拐杖比較適合。戴緬恩心想,也許等他們更熟悉的時候,可以勸勸對方早點退役回家。

「全隊注意,三十分鐘後移動。」中士在小隊頻道下令。

「收到。」

這樣他們就終於捱過一天了。平安無事地。

「是香的。」

鮑勃突然喃喃自語地說。

「怎麼會,我仍然嗅到腥臭味。」

「我是說咖啡。」

「你剛剛不是說它是苦的嗎?」

「它是苦的,但也是甘香的。那是無法形容的香味。」

鮑勃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裡拿出一個防水小袋,再用手擋著雨水,從小袋子裡拿出一顆褐色的橢圓小豆。小豆上有一條深刻的裂紋,連沒見過實物的戴緬恩都能一眼認出來。

「這是真的嗎?你從哪裡得來的?」

戴緬恩瞪大了眼睛,光那一小袋咖啡豆可能就是他一個月的收入。但鮑勃不像是會盜取貨車貨物的人,他從沒接近過運貨車。

「這是個提醒,提醒我我過去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什麼。」

鮑勃的聲音透露出沉重的疲累感。他把咖啡豆小袋重新收起來。

戴緬恩很驚訝鮑勃居然會隨身帶著這麼貴重的東西,而他居然把這件事告訴自己。戴緬恩想這表示鮑勃相信他,把他當成朋友,感到很高興。

「是為了……什麼?」

「喝一口由自己親手種的咖啡豆沖泡的咖啡。」

老兵撐著槍枝站起來,他們該回去集合了。

戴緬恩跟在老兵背後,滿腦子都在想像咖啡到底是怎樣的味道。

原作 : 劉斯傑

小說作者 : 佩格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