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臭屎咖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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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3 節 藍調爵士

點播機的音量被調到最大,但歌聲仍然被人聲蓋過,變成一片令人煩躁的噪音。戴緬恩只好挑選全酒吧最角落的位置,但是幫助不大。

他根本不應該來。戴緬恩心想,或者他應該像鮑勃一樣預備一個「秘密基地」。戴緬恩知道老鮑勃在營區附近找到一座破房子,當作私人的休息空間,每到自由時間就會溜去那裡打盹。

但即使是那位喜歡獨行的老兵,今天也來了酒吧。他在另一邊的角落與酒吧女郎聊天。那畫面還挺讓戴緬恩在意的,因為鮑勃平時都會打發那些女孩走開,獨自喝酒。

音樂和人聲吵得戴緬恩頭痛,他根本不想來。但是當其他隊員說要一起來酒吧慶祝,他不敢拒絕。就算他是個不合群的鄉下小子,都知道這種狀況還拒絕就太過不合群了。

而且,唯獨今晚,比起在擁擠的酒吧看著同伴醉酒吵鬧,獨自一人留在營舍可能更難受。他確實有必要喝上一杯。

戴緬恩發洩似地喝下一大口酒。他只要一閉上眼,就會想起雨水中那抹突然噴出的紅色。那個土鬼滿佈血絲的眼睛,狠狠地瞪著自己──這個殺人凶手……不可能,那個土鬼明明戴著骨頭面具,當時他們面對面還不夠兩三秒,還有雨和霧阻隔,戴緬恩沒理由看得到他的眼睛才對。

一定只是他的想像。那雙眼睛看起來就像田鼠。戴緬恩回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跟隨父親在農場捕獵田鼠,初次親手殺死一隻活生生的動物。溫熱柔軟的毛皮在他手上漸漸冷卻,那對黑色的小眼睛看著他就像在問他:我只是想吃飽,為什麼要殺死我?你難道不也是只想吃飽嗎?

不對,他們比田鼠邪惡。土鬼都是瘋狂的畸型人,是搶劫國民辛勞成果的劫匪。貼在酒吧牆壁上的海報也是這樣寫,提醒往來紥馬伊的貨車司機。

戴緬恩試著說服自己不要感情用事。他已經不是小孩了,現在的他是個士兵,殺死敵人是他必須要做的工作。他才剛開始服役,這樣的事只會陸續有來……

但那是一個人,不是一隻田鼠。

「為活著乾杯!這一輪算我的!」

彼達跳上了桌子舉起酒杯大叫,那張長著雀斑的年輕臉孔紅到脖子,已經醉得差不多了。

那麼死掉的人呢?戴緬恩立即在內心反問。他可以理解大家撿回一命的心情,但是把這件混帳的事情當成值得慶祝的事──對不起他做不到。

毫無防範地走進土鬼的陷阱,夾著尾巴逃走,死了三人傷了四人,其中兩人重傷直接調離前線……連他這個新兵都知道這是個恥辱。怎麼回來之後會被描述成是奮勇擊退土鬼的「戰績」?

就是現在,戴緬恩的隊友正在向其他隊的新兵炫耀,他們是怎樣把土鬼打得落花流水,嚇得那些野人不得不逃跑。在酒吧裡,大家不只脫下防毒面具露出面孔放鬆,也露出了幼稚的本來面目。

戴緬恩只好悶悶不樂地再喝一口酒,免得自己忍不住說出真相。真相就是他們包括自己都只是菜到不行的菜鳥,一害怕就什麼訓練都忘得一乾二淨。

「小帥哥,這裡有治療你愁眉不展的靈藥。再來一杯?」

紅髮的酒吧女郎看到他的杯空了,立即挨近來推銷。她穿著露出手臂的連身裙,朝戴緬恩拋來嫵媚的微笑。

紥馬伊幾乎沒有民居,只有一個細小的巿集服務軍營的士兵以及往來的貨車司機。餐館和酒吧生意最好,因為任何有味道的食物都比軍糧可口,酒更是不可或缺。這些店東和打工的人是少數軍人以外的居民。

在酒吧打工的都是女孩子,自然是因為士兵更願意被女孩勸酒。酒吧對面有提供更「直接」服務的店,想要賺更多錢的女孩都已經跑到對面去。所以這些酒吧女不會過分賣弄美色,只要稍為懂得說話討男人歡心,安慰在戰場中受傷的心靈,就能獲得不錯的打賞。

戴緬恩把酒錢連同小費一起放在桌子上,酒吧女眉開眼笑地收下,為他的酒杯注入色澤渾濁的啤酒。在這種邊沿地帶,你很難期待會看到比汽油清澈的飲料。

戴緬恩拿起酒杯想要一口乾下,卻有人不識趣地擠到他旁邊。戴緬恩本想走開,但是當他看到來者何人,就不自覺地放下杯子挺胸坐好。

滿頭白髮白鬍子的老兵,即使在紥馬伊這麼大的軍營中也很少有。鮑勃拿著自己的酒杯在戴緬恩旁邊坐下。

「第一次殺人?」老兵像是隨口一問。

「除非他能夠在腦袋開花的情況下活過來。」戴緬恩深深地嘆了口氣。

「你保護了我和隊友,你做得很好。」

「我?你開玩笑嗎?是你救了大家!」

戴緬恩忍不住提高了聲音,鮑勃打了個手勢提醒他說話小聲一點。戴緬恩連忙左右張看,沒看到阿漢中士。不過酒吧裡這麼吵,根本沒人注意到。

「你叫我想……我回來想了好幾遍,還是想不明白。你什麼時候發現貨車裡有炸彈?你怎麼知道他們的吉普車在哪裡?」戴緬恩降低聲音湊近老兵身邊問。

「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放炸彈。但如果我是他們,我就會那麼做。」鮑勃淡然地回答。

「但是、但是你怎麼知道他們會撤退?」

鮑勃沒有馬上回答,他搖晃了一下酒杯,再喝了一口。

「只要你知道他們的目的,就可以預測他們的行動。如果你想在戰場上活久一點,你不能只會用槍,還要會用腦。」老兵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。

戴緬恩猶疑了一會兒才把話說出口。

「當我還是小孩的時候,父親教我怎麼打大田鼠。大田鼠太大隻不能用一般捕鼠籠,父親就會放一小塊甘蔗在牠們出入的路上當餌,我們只要躲在箱子後等牠們自動送上門,就可以輕鬆地一隻一隻射殺。」他嘆了口氣,「我覺得我們今天就像那些田鼠。」

「這很好,下次你就不會再當一隻愚蠢的田鼠。」鮑勃笑道。

「對方人數只有我們一半,我們還有一台MK1,但我們今天差點就全部死在那裡。」戴緬恩再次壓低聲音,小聲說,「跟到這個隊長我們算倒楣,對吧?」

「小心說出口的話,小子。」老兵語重心長地說,「他也許是個很糟的指揮官,但他不是個笨蛋。」

「噢,當然,他可不會讓自己吃虧。」戴緬恩不屑地哼了一聲。

「第一次上陣,很少新兵可以發揮到訓練時一半的水平。你那槍射得好,一擊殺,至少你可為此自豪。」

「我是嗎?」戴緬恩明知道老兵只是想讓他放下心結振作起來,但心情的確輕鬆了一些。他忍不住失笑,「你就像個長官一樣懂得怎樣激勵部下。該死,連我都快要懷疑你是那個救國英雄了。」

鮑勃豪爽地笑了幾聲。

「現在大家都說那傢伙是賣國賊。」

「我不清楚那件事。但是聽說當這裡還未變成廢墟……我是說還未曾變成邊境禁區之前,就是靠他守住紥馬伊,擋住奧曼加(Omanga)的侵略。當我還是個小孩時就常常聽大人這樣說。」

越過與紥馬伊連接的沙漠和荒地,更北邊就是奧曼加帝國。與以農立國的亞格斯民主聯邦相反,奧曼加的國境受到核污染的狀況很嚴重,從立國之初就大力發展核能和機械科技。他們依賴科技建立起強大的機械化軍隊,一直窺覬鄰國比較乾淨的領土。再加上奧曼加的現任統治者奧歷山大三世是個很好戰的人,這自然會讓位處它南方而且保留大量天然資源的亞格斯感到威脅。

亞格斯需要在紥馬伊佈防,並不是為了防範在沙漠中流浪的土鬼部落,而是虎視眈眈的奧曼加。

「你真的以為單靠一個人就可以守住一座城?別天真了,戰爭不可能只靠一個人打。」鮑勃的語氣有點不以為然。

「但他的確拯救了我們的國家。這樣的人會叛變嗎?」戴緬恩不確定地自問自答,「難怪人們常說權力會使人腐化。政治實在不是好東西。」

「對,政治爛透了。」

鮑勃低嘆口氣,喝一口酒。

兩人相對無言了一陣,就被士兵們的吵鬧聲打破。有喝醉的士兵粗暴地敲打點播機,因為它沉默了。

「阿蜜法(Amifa)!給我阿蜜法!它吃了我的錢幣!」

一名酒吧女連忙走過去處理和安撫士兵。畢竟那部機器已經很舊了,要是被他敲壞,不知道還有沒有辦法修得好。

也許是大家都鬧得差不多了,現在放出的不再是節拍強勁嘈吵的音樂,而是舒情輕快的爵士音樂。女歌手阿蜜法磁性低沉的聲音,拖曳著感性的詞句忽高忽低,撩動男人們內心難以流露的情緒和感受。不少士兵們都安靜下來,著迷地聽著她的歌。

即使戴緬恩才加入軍隊不久,他已經發現:在軍隊這樣高壓又主要都是男性的環境裡,其實不只需要可以提供特別服務的女性,像阿蜜法這種提供心靈慰藉的偶像歌手,往往更受歡迎更被重視。

像戴緬恩本來就對音樂沒什麼興趣,也是進入軍隊後才開始認識這些歌手的歌。

鮑勃跟著旋律輕哼起歌詞來。戴緬恩很意外地發現現在播放的歌正是老兵經常哼在嘴邊的歌。

「原來這是阿蜜法的歌?」

「這是首好歌,歌詞很有意思。」

「我還以為……呃,沒什麼。」

戴緬恩不好意思說下去。他以為老鮑勃會哼的都是老歌,旋律聽起來很懷舊。沒想到他也會聽年輕歌手的歌。女歌手的年紀都差不多可以當他的女兒了。

其實戴緬恩本來就挺意外今晚會在酒吧遇到鮑勃。當戴緬恩剛才看到鮑勃跟酒吧女聊天會感到驚訝,就是因為這真的不像他的作風。

不過,那個一頭金色短髮的女孩穿著黑色牛仔褲和T恤外套,很鄰家女孩的普通打扮。如果這裡不是酒吧,剛才鮑勃跟她聊天的情景看起來比較像是老爺爺跟孫女聊天。

也許那女孩讓老兵想起了家人也說不定。戴緬恩心想。看來男人不管到什麼年紀,還是會想向年輕女孩尋求慰藉。溫柔,是整個軍隊都長期短缺的東西,不一定跟性有關。

「嘿,看來我這老頭子比你還要跟得上時代。」

白髮老人拍了拍戴緬恩的肩。

「這個年代是屬於你們年輕人的。但如果你不走在它前面,你就會被它牽著鼻子走。」

走在年代前面?聽起來很酷,可是這到底是什麼意思?戴緬恩覺得這裡面似乎有什麼人生哲學,應該不只是叫他趕上潮流的意思。

藍調的爵士音樂牽引著兩人各自的回憶。在這天之前,戴緬恩的回憶都只有關於濕潤的泥土和綠油油的作物;如今,卻罩上了一層灰蒙的不安和內疚。

「五年之後你會在哪裡,你可以自己選擇。」老兵把自己剩下的酒乾掉。

「我會回家去。你呢?你為什麼還留在軍隊裡?」戴緬恩終於把一直沒機會問的問題問出口。

「像歌詞說的: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。」

鮑勃放下酒杯站起來。

「多用點腦子,活過這五年吧。」

老兵離開了酒吧。

戴緬恩有點後悔,他本來想要請鮑勃喝一杯的,但他錯過了時機。

現在已經十點半,他的隊友都喝得酩酊大醉,戴緬恩起來提醒他們得趕在門禁前回去兵營。彼達整個喝掛了,戴緬恩只好把他揹起來。還好入夜後雨勢轉弱,只有會打濕頭髮的微雨。因為這難得的「好天氣」,有些人乾脆沒戴防毒面具。要是忍不住吐在面具裡,那會比吸入酸霧更嘔。

看著無法直線步行的隊友,戴緬恩慶幸至少他還可以充當司機。

當他正要發動車子時,有人敏捷地跳上了超載的吉普車。

「隊長?」

咬著香菸的阿漢中士對他笑了一下。但那絕對不是什麼友善的微笑。

「鮑勃沒跟你們一起嗎?」

「報告長官,他剛才就先回去了。」

「放鬆,現在是私人時間。開車吧。」

阿漢推開醉倒的士兵在戴緬恩身邊坐下,讓他有點不安,特別是那故作親切的語氣。

「他好像很喜歡跟你聊天對吧?有沒有跟你提過什麼跟首都有關的事?」

他為什麼要問這些東西?戴緬恩隱隱感到有點不對勁。

「沒有,長官。」

「他有沒有跟你談過他過去的事蹟?你知道,老兵都很喜歡吹噓自己過去這樣那樣。」

「沒有,長官。」

「幹,戴緬恩,你以為我笨到分不出你有沒有說實話?」

「我都如實回報,長官。」

「那好,我們走著瞧。」

阿漢中士冷笑,噴出一口煙霧。

戴緬恩想起鮑勃的話。他搞不懂阿漢的目的,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惹上了什麼麻煩。

原作 : 劉斯傑

小說作者 : 佩格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