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過去與未來

3.1 節 有用無用
因為鮑勃說他走不動。
因為鮑勃說他寧願一個人走。
因為鮑勃說他不想浪費時間找狗。
謊言,全部都是謊言。
阿漢每次跟人提起鮑勃為什麼會落單的理由都不同,他根本就是信口開河。但是除了戴緬恩,似乎根本沒有人在意。
戴緬恩不明白,為什麼一名老兵遇襲死去,身上還有那麼多駭人的外傷,難道阿漢──鮑勃死前唯一與他一起的人──不需要向上級交待嗎?
應該需要吧?至少也要寫報告吧?只是就算有戴緬恩也不會知道。阿漢是他們的上級,他只需向部下簡單說一句「鮑勃不走運,在行動中遇到意外」就沒有人敢追問。
又或者是根本沒興趣問。
軍隊是處理屍體最有效率的地方。把鮑勃的屍體放進屍袋後很快就有人接手帶走,對其他人來說鮑勃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。戴緬恩以為,因為其他人沒看到屍體的狀況,才會不明白問題的嚴重性。所以當戴緬恩一回到宿舍,就向其他隊員說出他見到的一切。
但是出乎意料地,其他人仍然沒有反應。補眠的繼續補眠,寫信的繼續寫信,看色情雜誌的繼續看色情雜誌,彷彿他剛才說的只是澡堂熱水器又壞了這種微不足道的事。不,說不定那樣他們還至少會有一點反應。
戴緬恩驚訝到甚至無法生氣,他只是瞪大眼無法理解。
「難道你們沒有什麼要說?」
還是一片沉默。
「謝特林!告訴他們你看到什麼!你也看到了對不?那些傷口……」
「我怕血,看得不太清楚。也許你也只是看錯了。」原教師坐在角落,小聲地說。
懦夫!戴緬恩在內心暗罵。他轉向其他人:「我們是並肩作戰的隊員!他死得這麼不明不白,難道你們可以毫不在意?」
「閉上你的鳥嘴吧。」翹腿坐在床上的彼達終於丟下他手上的色情雜誌,瞪了戴緬恩一眼:「不然你想怎樣?他都一把年紀了,什麼時候死都不意外。」
「你沒聽到我剛才說的嗎?那看起來根本就像是謀──」
「──像是你看了什麼不該看的。」彼達打斷了他的話。他跳起來抓住戴緬恩的衣領沉聲說,「對,我們是同一隊,所以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也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,如果你還沒笨到不明白這點。看看他,那個教書的比你聰明多了。」
戴緬恩氣憤得咬牙切齒,也反過來抓住他的衣領。其他人看見他們像快要幹架,都緊張起來。
「你們忘了土鬼那次是誰救了我們嗎?難道你們對鮑勃的死都沒半點感覺?」
「你不用提起那件事。雖然我們是人渣,但我們知道!」
彼達用力推開戴緬恩。戴緬恩差點撞到後面的雙層鐵床。
「奉勸你一句,別去蹚這渾水,也別把大家拖進去。至於那個老頭……」彼達望向空出來的床鋪,低聲說:「願他安息。」
「願他安息。」
其他隊員也紛紛嚴肅地低聲和應。他們和彼達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都收起了平常的嘻皮笑臉,表現出在鮑勃生前沒有給予他的敬重。但是會不會太遲了?
戴緬恩發現自已實在蠢得可以:這些人不是不了解這件事有多不尋常,而是正因為知道太不合常理,才會怕得只敢裝作不知道。
但是除了對同伴生氣之外。戴緬恩自己又可以做什麼?
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是阿漢殺死鮑勃,他壓根兒不認為阿漢有這個能耐。即使阿漢比較年輕強壯,但戴緬恩認為如果鮑勃和他搏鬥到這麼血淋淋,阿漢也絕不可能絲毫無損。何況那傢伙不像會樂於正面挑戰鮑勃的人。
但是,即使阿漢不是殺人凶手,他也一定跟鮑勃的死脫不了關係,不然他為什麼要說謊?還有那個耳朵屍塊的主人到底是什麼人?總之有什麼發生了而阿漢肯定有參一腳。
響亮的軍靴聲自遠而近,有人用躲子彈一般的敏捷動作把那本色情雜誌藏起來。
阿漢突然出現在宿舍門口。所有人包括戴緬恩都不得不立正,儘管他現在內心非常抗拒這樣做。
「讓我告訴你們大人是怎樣哀悼死人的。」阿漢一臉嚴肅地說,「現在,全員出去跑三十個圈!讓老頭在天之靈看看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已經知道怎樣當個好士兵!」
但是當他們這些好士兵跑完三十個圈筋疲力竭回來,戴緬恩發現鮑勃的床舖已經被人收拾過。他僅餘的少許私人物品也和他本人一樣消失不見了。
戴緬恩下意識地碰了碰口袋,只有那袋咖啡豆還在他懷中。
*
晴天為軍營帶來難得的輕鬆氣氛,年輕士兵在軍營中打球,也有士兵申請外出。戴緬恩也外出了,但他的目的地卻不是酒吧。
戴緬恩已經記不起上一次他怎麼會溜到這裡,然後碰巧發現鮑勃的私人基地。總之,上次他只是遠遠看見,今次還是首次進來。
破牆爛屋,與附近其他破落的建築物別無二致。推開彷彿一碰就碎的木門,裡面看來……也沒什麼特別。傢俱早就不見了,空盪盪的室內到處都是沙塵,以及從裂縫之間掙扎長出的植物。
是不是搞錯地點了?戴緬恩有點疑惑。因為鮑勃說過這是他用來休息的地方,戴緬恩以為至少會有些偷藏起來的日用品,例如毛毯和食物之類。畢竟在軍隊中,除了軍備,能夠弄到手的物資就不算偷,這是常識。
但是這裡什麼都沒有。
仔細看,戴緬恩發現有一個角落的沙塵特別少。他走過去,依著牆壁坐下,意外地發覺那位置挺舒服,而且很適合監視出入口──對面牆壁有一面鏡子,雖然破裂了但仍然是很好的監視和擾敵工具──戴緬恩不禁想起鮑勃說過的話。
這真有鮑勃的風格。
想到這點,戴緬恩格外難過。他脫下防毒面具,從懷中掏出一個不鏽鋼酒壺,將裡面的琥珀色液體倒在地上。
「抱歉,我不懂得怎麼用你的咖啡豆泡咖啡。不過至少酒吧的女孩跟我保證,這是全紥馬伊最好的威士忌。」
他喃喃自語說畢,倒空酒壺,然後從懷中掏出那小袋咖啡豆。
總覺得手上這袋豆子很沉重。
一時衝動擅自帶走,但是他應該怎麼做?雖然想交還給鮑勃的親友,但他連鮑勃有什麼親人也不知道。不過,記得剛認識的時候戴緬恩問他有沒有家庭,老兵確實回答了「有」,只是他沒有再說下去。
軍方應該有鮑勃家人的資料,有沒有方法可以繞過阿漢中士交上去呢?但是難保中士上面的人就不會一樣貪心私藏起來,這可以賣很多錢。
抑或他應該把這袋咖啡豆埋在紥馬伊這裡,當作紀念?畢竟他手上沒半點線索可以連絡老兵的家人……
對面驀地出現一張陌生士兵的臉孔,戴緬恩反射作用差點想拔出手槍──但再看清楚,那只是他自己。夕陽穿過牆壁的破洞讓他的臉照在鏡子上。
他差點認不出自己的臉:毫無笑容、眉頭緊皺、雙眼充滿憤怨以及對一切都充滿戒心。這個是他嗎?不久前才剛過十八歲生日的自己?
早上刮鬍子雖然會看到自己的臉,但沒有心理預備時突然看到自己的表情還真的嚇一跳。
以前常常聽大人說從軍會讓男孩變成男子漢,就是這麼一回事嗎?
就在他疑惑地端詳自己的臉孔時,他忽然發現旁邊的牆壁上寫著什麼。戴緬恩急忙回頭,牆壁上有一些不規則的線條和裂紋。他再望向鏡子,倒抽了一口氣。
原來如此,唯有剛好坐在這裡才能看到鏡子中的鏡射文字。
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」──牆上的文字這樣寫著,果然是鮑勃的口頭襌。
戴緬恩帶著驚奇的表情伸手摸上那些幾乎忽略掉的文字,仔細看,在這之下還有另一行小字「別呆坐等待」。
他在最後一個字母之下的裂縫中,發現有什麼塞在裡面。
顏色太接近加上在暗角,要不是仔細去找一定很難發現得到。戴緬恩一邊小心翼翼地把那東西挖出,一邊感到哭笑不得。果然鮑勃也跟其他士兵一樣會收藏違禁品。如果這真是色情雜誌,他還真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(話說回來,他們出去跑步回來後彼達那本色情雜誌也不見了,引起眾人一陣哀嚎)。
結果從牆壁縫隙中出土的是一本封面殘舊的筆記。皮革外皮的筆記簿略比巴掌大,稍為有點厚度。戴緬恩小心地翻開,紙質已經泛黃,看來有些歷史。
在扉頁有這麼一段手寫文字:
「我的好兄弟,
當你們看到這段文字,我個人的戰鬥應該已經完結了,但是這個世界的戰爭還沒完結。戰爭永遠不會完結。至少,照目前的狀況繼續一成不變的話,是不可能完結的。我是舊歷史的一部分,未來屬於活著的人。你們應該把我的離去當成一個改變的契機。你們不是失去我,而是不再被我束縳。放手去做你們認為正確的事吧,尋找你自己的任務。
持有咖啡豆之人」
戴緬恩很欣慰,現在他至少知道了鮑勃有兄弟,或至少是可以稱兄道弟的親友。看來他們會是接收鮑勃遺物的合適對象。
戴緬恩快速翻過裡面的內頁,發現裡面有大量豐富的手繪圖畫和文字。他除了驚嘆老兵原來畫得一手好畫之外,也很好奇他最後到底記錄了什麼。所以他立即翻到最後一頁。
那是一整頁的符號。戴緬恩左看右看,很快就認出了這是紥馬伊的簡易地圖。那麼那些交叉和數字又是什麼?戴緬恩思考著,然後他發現他們上次遇上土鬼襲擊的位置,也在圖上打了交叉,旁邊寫上了當天日期時間以及「8-1」。
八。戴緬恩記得那天的土鬼應該有八個人左右。減一的意思是被戴緬恩殺了一個嗎?
如果他沒猜錯的話,看來這地圖記錄了土鬼出沒的時間和人數。
鮑勃為什麼要這樣做?
再往前翻,那一整頁都是密麻麻的不明文字。
更多的疑問出現在戴緬恩腦海中,無可否認這本筆記簿足以勾起任何人的好奇心。
靠現在的光線閱讀已經有點勉強。戴緬恩驚覺自己原來在這裡待了這麼久。他站起來打算帶走筆記簿。但在他放入口袋之前,他摸到口袋裡還有一張紙──那張他在貨車上撿到的咖啡豆公司貼紙。於是他隨手把貼紙夾在筆記簿裡。
在回去軍營的路上,戴緬恩遇到其他士兵,所以坐上了順風車。
車上剛好打開了收音機,似乎是什麼名人訪問節目。一個男人正在侃侃而談:
「一個男人到了四、五十歲還一事無成,就只是個浪費社會資源的廢物。」
「請問閣下所指的一事無成,是指對國家沒有貢獻還是……」主持人追問。
「你想想,服完兵役後也不過是廿來歲,之後有十多二十年時間打拼,如果不是不務正業,至少也該有些土地物業了。到了這個年紀居然還要依靠國家的福利制度,不是廢物是什麼?削減醫療津助的法案是保護國家經濟的合理做法。」
戴緬恩不知道收音機中的人是誰,但他聽到這句話便握緊了拳頭。他的父母過去幾十年一直在國家農場辛勤工作,至今仍然沒有自己的土地,房子也是租的。但是他們卻養活了戴緬恩和妹妹,也為國家的糧食生產貢獻了很多。
鮑勃呢?他大概也沒有自己的土地和物業,不然也不會這個年紀仍然從軍。但他冒著生命危險守護國家。
而他們在這個人眼中都被算入「浪費社會資源的廢物」。
「可是波茲(Broz)議員,有很多市民認為大型農產企業大量收購適耕土地,正是一般人買不起不動產的原因,連農民都無法擁有自己耕種的土地。例如GDG咖啡公司最近收購的東部農莊……」
「讓我提醒你,GDG咖啡公司的最大股東正是亞格斯政府。公司的利益即是亞格斯的利益。我們家族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國家,真真正正對國家經濟有用。」收音機中的男人回答。
謊言。這也是謊言。連戴緬恩也聽得出來,什麼為了國家,還不是為了自己的口袋。
「幹,削減醫療津助?意思是我們打仗傷殘了,老來看醫生還得自己付錢?真是滿嘴狗屎!」
某位戴緬恩不認識的大兵憤然拍打了一下大腿,大家都跟著罵出髒話。這句話說出了大家的心聲。
戴緬恩看著他們,心想:要是沒有這些人,沒有戴緬恩這種年輕的新兵,沒有鮑勃那種經驗豐富的老兵,收音機中那個男人可以那麼安心大談自己成功之道?奧曼加的機械化軍隊早就開到首都去了。
天色已沉,車頭燈光照出前方軍營的閘口。戴緬恩「回家」了,他暫時的家。
怎樣才算對國家有用,戴緬恩想起他也曾經和鮑勃談過這話題。戴緬恩覺得自己回去農場比較有用,鮑勃卻提醒他在這裡的工作也同樣重要。
總之,有用無用,絕對不會是像那位政客所說的。
無法為鮑勃的死發聲,不敢正面質問阿漢,戴緬恩覺得這樣的自己才真的沒有用。
所以如今他下定決心,至少要把鮑勃的遺物送到他的好兄弟手上。這就是戴緬恩接下來必須要做到的事,他的新任務──當這個詞閃過腦海的時候,戴緬恩難免想起鮑勃的口頭禪。
很好,現在他有自己的任務了。不是阿漢分派的,只屬於他自己,為了一位忘年之交。這讓戴緬恩沉重的心情稍稍好轉。
原作 : 劉斯傑
小說作者 : 佩格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