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叢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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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.1 節 密碼

在鮑勃死去那天的晚上,各人有不同的行動。

有人連夜領取獎賞。

有人密謀著斬草除根。

有人在紥馬伊的廢墟之中不安地徘徊。

這個人不知道為什麼,並沒有使用手電筒,但仍然能夠在黑夜中敏捷地穿過危機四伏的廢墟街道。所以這個人臉上的面具很可能附有優良的夜視功能,並不是普通士兵的低級裝備。

即使這個人身上穿著的並不是軍服。

仔細看的話,會發現這抹黑色影子的行動其實有著目的。在廢墟之中徘徊並不是因為看不清楚道路,這個人似乎正在尋找什麼。

沒錯,這個人正有系統地尋索著某個事物,彷彿一名受過訓練的士兵。可是有什麼困擾著這個人,有條不紊的行動偶然會因此而中斷,突然蹲下來抱著頭,或是雙手握拳,彷彿努力平伏激動的情緒,然後繼續搜索。

就像夜行的動物巡邏地盤一樣,這抹影子悄然無聲地出入每一幢建築物,有時甚至用雙手在牆上撫摸探索。

影子來到一幢不起眼的破屋,半邊牆壁佈滿裂縫,樹枝伸入屋內。影子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。

躲在樹叢中的烏鴉只是不滿地抖了抖翅膀,便繼續安睡。這位入侵者的動作非常輕盈,並沒有驚動到現任住客。

這個人只看了房間一眼,就迅速往對角走去。往彿回應這個人的期望一樣,牆上有著許多歪歪斜斜的刮痕。在對面的牆壁上有一面鏡子,照出了這個人纖瘦的身形,以及刮痕的真相。

影子伸出雙手在牆上游移摸索,終於找到指標和縫隙。影子抖了一下,不知道是驚喜還是害怕。

但是片刻後,這個人就像瘋了似地拚命挖掘那個縫隙,因為裡面什麼都沒有。這個人的動作甚至大得終於惹到烏鴉發出不滿的叫聲。

人影倏地站起來,焦急地環視四周,開始搜索每個角落。被驚擾的烏鴉再也受不了,拍動黑色的羽翼飛向夜空,發出不祥的咒罵。

那東西不在這裡,被什麼人拿走了。

這個人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,吞下滑到嘴邊的淚水,不甘心地暗暗咬了咬唇。戴著面具沒法擦臉,淚水早已沾濕了面具的內層。

可惡。可惡。可惡。

為什麼自己沒有更早發現?

握緊的拳頭微微顫抖,但最終鬆開。這個人明白到自己再怎麼悔恨也沒有用。遲了一步。

可以憤怒,可以流淚,但行動才有用──這句教誨閃過腦海。

總之,當務之急,得盡快把那東西找回來。

這是他──或是她,的責任。

在鮑勃死去那天的晚上,各人有不同的行動。

有人連夜領取獎賞。

有人密謀著斬草除根。

有人在紥馬伊的廢墟之中悲傷地徘徊。

有人在酒吧呆望著兩個酒杯。

戴緬恩坐在跟上次一樣的座位上,在他面前有兩杯酒。一小時前放下的,他只喝了一口。

本來的計劃不是這樣。他打算酒一送來,就一口乾掉。揚手再來一杯,再乾。再來一杯……

原本的計劃是這樣。

盡快讓酒精充滿大腦,應該可以讓人比較容易去面對悲傷,就像上一次彼達他們一樣。盡情地喝,盡情地叫囂,盡情地發洩……然後……

然後忘記不愉快的事。

但戴緬恩不想忘記。

所以他喝了一口之後就沒再喝,他喝不下去。酒沒有味道,連難喝的味道都沒有,像水一樣。戴緬恩不確定是自己的問題還是酒保滲了太多水。

可能是前者。

戴緬恩想起小時候出席鄰居的喪禮。穿著一身黑的大人們愁眉苦臉,喪禮後大人們會喝酒,孩子們則會得到令人垂涎欲滴的糖果,他和妹妹笑逐顏開──直到他看見另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哭得唏哩嘩啦。明明已經拿到糖果,卻彷彿要用盡一輩子的氣力來哭,而且永遠不會停止。

大人們說埋在地下的人就是那孩子的爸爸。那時候戴緬恩第一次懵懵懂懂地明白到親人死去是什麼一回事。他羞恥地把糖果藏起來,也收起了笑容,斥責妹妹不要笑。結果他把年紀更小的妹妹弄哭了……小時候的蠢事。

但鮑勃並不是戴緬恩的親人也不是鄰居。

是什麼讓他對一名老兵的死特別難受?上次遇襲時遇害的同袍數目明明更多,而且他和鮑勃認識的日子明明都不長。

為什麼?

為什麼鮑勃就得像這樣死去?

鮑勃的死充滿疑點,而且越想越不對勁。但是,此刻盤據在戴緬恩腦海中最大的疑問,也許並不是這些。

他點了另一杯酒,放在隔壁的空座位前。果然他上次應該堅持請鮑勃喝一杯,他現在永遠錯失了這個機會。

一名士兵來到戴緬恩身邊,本來想在他隔壁的空座位坐下,但是當他看到那杯酒,他就走到另一邊的座位。

「希望……沒有打擾你。」

謝特林捧著自己的酒杯坐下。

戴緬恩沒有反應,他沒有心情給出任何反應,但沒有阻止他。

「真是太可怕了。」謝特林低聲地喃喃自語。

戴緬恩這才喝了第二口酒。

「對不起……我後來聽說你和那位老兵似乎很要好,」謝特林囁嚅:「你們是老朋友?」

「其實我們並不是認識了很久。」戴緬恩終於開口。

聽到這答案謝特林似乎有些意外,眼鏡下那雙憂鬱的眼睛稍為瞪大了些。

謝特林來自奧曼加以北的地方,他的膚色和金髮顏色似乎都比本地人要白一些,但很可能只是先入為主的心理作用,因為說到底大家都是同一個祖宗,只是語言稍有不同。他的臉看起來很瘦削,彷彿不小心把某段捱餓的人生經歷烙印在臉上,以後就無法再長回來一樣,總是有一種悲慘的感覺。

「別擔心,我不會跟別人說。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,那看起來真是可怕極了。」

戴緬恩皺了皺眉,並不太確定謝特林的意思。

「我覺得難過並不是因為我們認識了很久,而是因為……他是個好人。」

「他曾經有恩於你?」

「他曾經解救了我們小隊,而且很照顧我們這些菜鳥……不,我說他是個好人,不是這個意思。」戴緬恩搖了搖頭,「他不是那種隨處可見的老好人,不是。」

「我懂,好人總是早死。」

「不是的,你不懂。我是說,鮑勃有種很特別的氣勢。一開始我以為那是縱橫戰場的老兵的氣勢,但是後來我發現不是。他不用做什麼,就會讓你覺得他很可靠,可以信任。我不懂怎麼形容,總之就是,他會讓你覺得他能把事情『弄對』。」

「嗯,他總是能解決各種問題。」

「不!我是說,他能夠讓你覺得他在做正確的事情。也會讓你覺得,只要你跟著他就是在做正確的事……他好像拿著什麼秘密的指南針一樣,總是知道正確的方向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?」

戴緬恩說得太急,也停頓得太突然。謝特林的反應證明他嚇到了對方。

「嗨,好的,放鬆。我想我真的不夠了解老鮑勃。」謝特林舉起雙手擋在身前,「但我想我知道你有多重視他。」

「我只是……」戴緬恩有點後悔自己長篇大論,但還是忍不住說下去:「我只是覺得無法接受。為什麼?為什麼他會像這樣死去?像他這樣的人死於非命,而那種……人,還死皮賴臉地活著。這個世界到底他媽的怎麼了?」

「從人類丟下第一顆核彈開始,這個世界就瘋了。我懷疑這個世界會不會有回到正常的一天。」

戴緬恩沒有回答,他仍然為對方今早在軍營中的反應耿耿於懷。

「還有……對不起。但我勸你真的,想清楚。不要。」

「不要什麼?」

「你不是在考慮告發隊長嗎?」

他是嗎?當然這個念頭存在於戴緬恩腦海,他已經不知道想了多少次。但還有更多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問題,他不知道哪個更重要。他是不是在考慮告發阿漢,啊,當然是。

「我不是為了自己才這樣說。你還年輕,人生還長……我們只是小卒,我們每一個都有可能隨時戰死沙場。其實怎麼死,沒有什麼分別。活下來才有分別。假若鮑勃在生,我相信他也會勸你不要輕舉妄動。活下來你能做到更多事。」

不,你根本不懂鮑勃。

但戴緬恩已經不想再跟他爭論。再者,他知道謝特林是出於好意才會這樣說,所以他更不想再談了。

「我明白你的意思,謝。」

他乾澀地說完,就再喝一口酒,然後瞪著前方的虛無緊抿著嘴。謝特林知道他不想再談,就輕嘆口氣,拍了拍他的肩,然後安靜地離開。

謝特林的說話只是讓戴緬恩的腦袋更加混亂、沉重。就在這股壓力快要讓他受不了,想要拿起酒杯一口乾掉的時候,他的手從酒杯抽回來,伸入懷中。

他摸出了那本筆記簿。

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會在這時候想拿出來看,也許他期待著這裡面會有某種答案,可以回答連他也搞不清到底是什麼問題的問題。可是翻開之後,裡面卻只有更多問題。

除了他上次看過寫在第一頁的訊息之外,其餘的東西他大都看不懂。圖畫,當然是一看就懂的,也有一些介紹的文字,看來就像日記或遊記一樣。鮑勃把他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,這裡面一定有很多戴緬恩從沒去過的地方。

但是,也有許多註解或寫在行與行之間縫隙上的東西,看得他莫名其妙。有些看來像異國語言,有些則是明明每個字都看懂,但組合起來意義奇奇怪怪的。是詩歌嗎?還是……

密碼?

是加密了吧?而且似乎用了不只一套加密的方式。

在新兵的訓練中,當然也包括了基礎的密碼學。戴緬恩試著用他所知道的各種軍用加密法來理解,但是完全不得要領。

也許連圖畫也是加密的一部分?

那樣也太難了。於是他一直翻下去直到後面。除了他上次見過的手繪紥馬伊地圖之外,前一頁還有另一段單純以字符組成的密碼,而且字跡有點潦草,看來寫得相當匆忙。

戴緬恩驀地想到,這應該是鮑勃不久前才寫下的,是最近的。他忍不住用手指掃過那些墨水筆跡,看來還很新。

那就先集中挑戰這一段吧。

酒吧將舊報紙剪開來當作墊杯紙,戴緬恩隨手抓了幾張來拿出紙筆在空白處運算。戴緬恩努力回想在新兵訓練營課堂上所學的,可惜記憶實在有點模糊。

軍隊有大量資訊需要保密,加密解密的軍事競賽在二戰時就已經白熱化,從最初各種稀奇古怪的手段,到後來的奇謎機(Enigma),都是投入大量專家的智力挑戰。但是軍事電腦的發明讓各種古老的加密方式都失去效用。如今重要的情報都只會經電腦進行複雜的運算加密。

人腦的運算能力遠遠及不上那些電子組件。所以前線士兵主要仰賴長官傳達指示,他們未必有機會接觸到電腦和真正的機密。

不過,在緊急的狀況下人手加密還是有用的,至少可以拖延時間。

是簡單的凱撒加密?還是維吉尼亞加密?如果使用一次性密碼表那難度會更高。而且這篇密文的長度不算很長,未必足夠從頻率分析。從整本筆記簿來看,鮑勃很謹慎,他應該不會使用像凱撒那樣容易破解的替換式加密。但如果他是匆忙寫下的,應該不會進行太複雜的運算……

這種腦力挑戰的活動讓戴緬恩感覺稍為舒服一些,從小到大他還挺喜歡做這種動腦筋的遊戲。

到底為什麼鮑勃要把筆記簿的內容隱藏?他是打算讓自己看,還是他知道會有某個人懂得解密方法?想到這點,戴緬恩立即合起筆記簿想收起來,他不想偷看、冒犯老人的秘密。

鮑勃,你到底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筆記弄成密文呢?戴緬恩瞥到舊報紙上的新聞標題,不意外是「那位鮑勃」的報導。要不是國家英雄還被軟禁在首都,戴緬恩都快要懷疑他就是那位英雄了。

但戴緬恩根本不知道可以把這本筆記送交給誰,而唯一的線索就是筆記本身。戴緬恩躊躇起來,又再次打開。這篇密文,看起來像是使用了什麼密鑰……

戴緬恩太專注在那堆字符裡,差點沒注意到有人在他身邊坐下。等他聽到聲音回頭的時候,已經來不及阻止那個人在鮑勃以前的座位坐下。

「看什麼?」

彼達回瞪了戴緬恩一眼,彷彿在說這座位又不是你的。但酒吧明明就還有其他空位,這讓戴緬恩很不爽。

戴緬恩暗暗地合上筆記再拉近自己,用擱在桌上的手蓋住。希望彼達沒注意到筆記簿。

「來一杯黑啤酒。」彼達向酒吧女郎叫喊,隨意地左右張望,「那個金髮的小美人呢?」

「她今天請了假。」酒吧女郎放下啤酒,甜笑著撥了撥頭髮,「她不喜歡跟客人打交道。但如果你喜歡的話,我可以陪你們兩位猜拳。帥哥才有的福利。」

「今天免了。讓我們靜一下吧。」

彼達給了女郎一個銅板,女郎收下後很識趣地走開。

我們?戴緬恩心裡疑惑。他和彼達沒什麼好談的。難不成他大少爺還想把今早的爭執來個第二回合?

彼達沉默著喝了兩口酒,戴緬恩也不想開口,兩人並排而坐很尷尬。

「你,」彼達終於開口了,「我不喜歡你,因為你太蠢。但再怎麼說,你不是個該死的混蛋。」

「我該感謝你的稱讚?」

「去它的,你還不懂?那些通訊器!」彼達低聲說,「白痴都知道那是干擾器刻意中斷通訊。然後呢?沒有調查,屍體下午就從軍營運走了。那個連個繃帶都要一年才送來的衛生部門,什麼時候有過這種效率?」

他再次確定了阿漢不在酒吧裡,才嚴肅地低聲說:「有人想幹掉他,白痴。區區一個小隊長不可能有種做這種事。背後肯定有什麼大人物。你和我都動不了的大人物。」

結果他只是來重覆謝特林說過的話。不過,彼達居然會特意來找他,這讓戴緬恩有點出乎意料。

「你覺得我是笨到看不出來是吧。」戴緬恩冷冷地說,「我覺得一個正常人遇上這種事應該會生氣。」

「啊好,你要抱著你的憤怒下地獄是你的自由。」彼達不在乎地聳聳肩,「或者活到你有本事找出應該要為這件事負責的混蛋讓他吃狗屎,也是你的自己。」

戴緬恩愣了一下。他沒有聽錯吧?彼達剛剛是不是暗示他應該為鮑勃復仇?

「不然你以為自己現在算哪根蔥?去吃狗屎吧,自大狂。但是別把我拖下水。」

彼達嘲諷地冷笑,可是奇怪地戴緬恩再也生氣不起來。可能因為某程度上,他知道彼達說對了。

彼達拿起自己的酒杯,碰了一下面前沒人動過的那杯酒,發出清跪的聲音。他一口把自己的酒乾掉,然後站起身離開。

戴緬恩無言地看著彼達走出酒吧。彼達這是做什麼?內疚嗎?戴緬恩一直以為彼達看他和鮑勃不順眼,或者並非如此?

他深深地嘆了口氣,這下他總算可以獨自安靜一陣子。再來第三個人的話他要抓狂了。

「我的阿蜜法呢?幹,它又吃了我的錢幣!」

天啊別再來了。戴緬恩頭痛地搖搖頭。那個醉得抱著點唱機敲打的士兵,好像上次也是他。

酒吧女郎把他拉開,熟練地扠腰一腳踢向點唱機。這一踢大概有什麼技巧,因為點唱機立即就發出了聲音。

爵士音樂和悅耳的歌聲。是阿蜜法,是當天戴緬恩和鮑勃一同聽過的歌。

這個巧合讓戴緬恩起了雞皮疙瘩。但是想想也沒什麼奇怪,這首歌是很受歡迎的熱門歌,士兵裡又有很多她的歌迷,例如眼前那個醉鬼。

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。

阿蜜法感性地唱出這句歌詞。現在聽來,女歌手的聲音有幾分傷感,卻也有著幾分決意。真是厲害,為什麼一個沒有上過戰場的人可以唱出他們的感受呢?

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……

戴緬恩靈光一閃,立即翻開筆記簿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。與這句歌詞長度相對,密文出現了數個重覆的組合片段。

很可能是維吉尼亞加密法。

戴緬恩抖擻精神。事實上應該沒有那麼單純,但至少是個好徵兆。他現在能夠確定的,就是沒破解出來他今晚肯定睡不著。

原作 : 劉斯傑

小說作者 : 佩格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