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肉宴
5.1 节 人如其食
货车司机瞪眼看着眼前的纸皮箱，如同看见什么预想之外的怪物。纸箱内的货物早已被拿走，现在却放了一大堆真空包装的东西。
「这算是什么鬼？」
「我看看……真空包装的干燥大便，还有可以当螺丝起子的面粉硬块，噢对，是我们的FSR（Fast Strike Ration）。」
阿汉刹有介事地伸手检查。
「我当然知道这些是军用口粮，我是问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在这里。」
司机白了他一眼。货车货柜本应被洗劫一空，却留下了这两箱东西。
「看来是我们的土鬼朋友怕我们会肚子饿。」阿汉耸了耸肩，「我曾经听一些佣兵说过，土鬼抢劫完都会留下一天的粮水让人逃出沙漠。我一直以为那是他们私吞货物还能平安回来的借口……」
仔细一看，土鬼都拿走了比较好吃的口粮，带汁鸡肉不见了，留下的都是风评最差的。可见他们不是第一次抢劫士兵。
「干，他们把调味包和干果都干走了。」
「我懂了。如果被抢劫的人都死在沙漠，迟早没人敢走沙漠送货，他们的生计就会受到影响。」司机饶有趣味地摸摸下巴的胡渣，「那些杂种比看起来聪明。」
「你确定吗？上次我的小队遇到这些畸型人，狠狠地赏了我们一顿子弹大餐。」
司机笑而不答。阿汉不禁再次怀疑他跟土鬼早有约定，不然怎么敢事先担保这次来的土鬼不会杀害他们？阿汉刚才也胆颤心惊。
「来帮忙吧，不能让那些小老鼠看到这些。」
司机推开隐藏的金属板，打开一个需要密码才能开启的暗格，将那些口粮和水搬进去。里面本来就藏了不少东西，他们只能勉强塞进去。
「他们不会上货车。」阿汉抱怨，但还是不得不帮忙搬。
「他们会。中士，他们太生猛，这是好事，但我要他们更好地进入状况。」
要怎样才算进入状况？对方轻快的语气让阿汉不寒而栗。就算到了现在，他也不敢确认自己到底算是共犯还是预定受害者。
阿汉迟疑了一阵子，试探地说：
「你知道吗，其实我们军人喜欢速战速决。我可以在十分钟内替你解决这件事。」
一定是这天气把他的耐性蒸发了，居然主动提出这种自己动手的建议。
「为什么呢？你不喜欢这趟沙漠之旅？」司机轻松地笑着否决，「我想我们的职业有个共通点就是很在乎结果。但是，学懂享受过程也很重要啊，中士。 」
他把一个手提汽油桶递给阿汉。
＊
「我联络了总部，沙漠部队会去避难站接应我们。不过，我们得把吉普车暂时留在这里。」
阿汉这样宣布的时候，队员们都瞪大了眼睛。
「我们不够汽油，除非你们想试试四辆车一起在沙漠抛锚。我们要把吉普车剩下的汽油都给那辆货车，然后我们用它前往避难站。」
「但是，长官，那个是货柜… …」谢特林举手小声问，「我们在这里等沙漠部队救援不是比较好吗？」
货车的货柜是密闭的，咖啡豆不用呼吸，但人类需要。
「你们这群猪头什么时候才学会停止发问？」阿汉怒瞪了他一眼：「我会在那边吃着晚餐等会合。你可以在这里吃沙子，等着土鬼们回来，把你的屁眼操爆！」
「对不起，长官，我不是这个意思！」
「只要不把货柜门完全关上就行。」司机拍了拍货柜。
「把行装都搬到货车上，趁着太阳还未升起，我们立即出发。」阿汉宣布。
大家经历了土鬼的危机，身心都疲累不堪。没有人再有气力质疑阿汉的决定，毕竟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。现在他们什么物资都缺，省着用汽油应该是对的。至于谁来回收吉普车，他们已经没人在乎。
三辆吉普车就那么停靠在遗迹里，全队人都塞进了GDG的货车。
货柜本来就不是为了给人坐的，没有任何把手，所以走平地时还好。一旦爬上沙丘或下坡，士兵就会在滑溜溜的金属地板上堆挤成一团。在这种状况下还有人半梦半醒地打困，可想而知大家有多累。
但是天亮之后问题就更大了。
炙热的太阳光将金属货柜变成真正的烤箱，即使货柜门只是半关，但笼内温度还是急速提升。
「你们有没有听说过……经沙漠运出的咖啡豆其实都是青豆……等送到目的地时，已经变成……深度烘焙了。」
彼达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完句子，让笑话效果大打折扣。戴缅恩实在佩服他还有心情说笑。
在货车内，大家早就忍不住脱下制服和面具。他们甚至没有人在意EHI的读数。
「我一直想要在死前喝一杯真正的咖啡，」某个士兵喃喃自语，「就是没想过自己会变成咖啡豆。」
「我们迷路了，对吧？我们根本是迷路了对吧？队长只是不想让我们知道……」另一人哭丧着脸。
「但那个该死的司机看来一点也不紧张，也许我们应该相信他……」
「该死，我昨天应该把食物和水都吃个精光。」
大家有气无力地呻吟。戴缅恩半眯着眼，感觉意识仿佛要从身体逃出去似的。
「喂，你还好吧？」谢特林轻轻推了推他。
「我只是……只是在想……我不明白……他们想要做什么……」戴缅恩梦呓般自言自语。
谢特林听不懂他的说话，可是也没气力追问，在这种状况下大家语无伦次很正常。
一路颠簸的货车突然停下。过了好一阵子，货柜门打开，反射进来的刺眼阳光让士兵们睁不开眼睛。
「看看你们，快穿好衣服！娘们！」
阿汉站在外面。
「我们到了吗？」谢特林连忙套上制服站起来。
「近了。不过我们得徒步过去。」司机跟着出现在阿汉身后，指了指某个方向。
徒步，这两个字让士兵们心生恐惧。
「抛锚了。大概是沙尘暴的沙粒进到机件去了，这种事常有发生。」司机摊了摊手。
「可以让我看看吗？我在乡下会修拖拉机。」
戴缅恩急忙跳下车，抱着一丝希望。但阿汉和司机的表情似乎在说这只是多此一举。
司机打开车头盖，戴缅恩很快就发现那件磨坏的零件，但没有后备替换。可是为什么其他组件看来都没有多少磨损？
总之车子是铁定没法开动了。他沮丧地回去向同伴摇了摇头，同伴失望的眼光令他很难受。
「好了，小伙子，你们是雄纠纠的士兵，对吧？我们走过去就好。」司机兴致勃勃地说，「很近。」
「下车，现在！」阿汉向大家打手势要大家下车。
大家垂头丧气地陆续背上行装跳下车。最后剩下一个人蹲在货柜的角落不肯下来，自言自语。
「留普乔（Ljupčo），你发什么神经？」阿汉用力敲了一下货柜。
「不，我哪里都不去。我要留在这里，我哪里都不去！」他激动地向队长吼叫。
这时候，一个大块头跳回车上。他双手抓起留普乔的肩膀把他整个从地板揪起。
「振作点！我们撑过新训、撑过土鬼袭击，这算什么？」
「反正你们一定会回来取回货车！我们在这里等就好啊！我绝对不要在这个地狱里步行！」留普乔的眼神已濒临崩溃。
「我们是士兵，我们会服从命令，然后我们会一起回去！」大块头把他拉到车门边，「来，你做得到的！」
真不愧是萨沃（Savo）。戴缅恩记得他在扎马伊遭遇土鬼攻击时，他也是少数能够保持镇定的人。
阿汉不耐烦地说：「你在那里多坐一分钟，其他队员便得陪你在这个沙漠暴晒一分钟。快滚下来，我们要前往避难站！」
留普乔看看车子外的大家，终于不情愿地跳下车。谢特林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。
「走吧，士兵。」
司机一马当先走在前头，阿汉拿着电子地图跟着。
于是戴缅恩和同伴离开了货车，朝着那条模糊不清的地平线前进。
＊
为何……
为何他们会在这里？
戴缅恩想不明白。如果这是阿汉的阴谋，想杀死他，杀死其他人或者杀死全部人，他明明有很多更简单的方法。
而现在，那个贪生怕死的阿汉，却板着一张脸跟他们在沙漠中忍受高温。
如果真的只是意外呢？
货车遇上沙尘暴，士兵出动，在沙漠遇到土鬼抢劫、迷路、汽车抛锚……这只是一连串倒楣透顶的恶运？真的只是巧合？
戴缅恩总觉得那个司机全身上下说不出的不对劲，但他也跟大家一样在步行啊。
想不明白。
──只要你知道他们的目的，就可以预测他们的行动。
鲍勃，我实在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，我连他们是否真的别有用心都不知道，我该怎么办？
＊
从沙中抽出左脚，提起，踏前。
鞋子如入泥浆一样沉下去，必须要加倍费力才能稳住重心，撑起身体。
不要倒下。
从沙中抽出右脚，提起，踏前。
转移重心，膝盖酸痛得像溶化一样。
不要倒下。
提起左脚……
戴缅恩咬紧牙关在沙上行走，现在只能靠意志力催逼自己的身体重覆机械性的动作。
脱水是沙漠中最可怕的事。
脱水而且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再喝到水，原来是更可怕的事。
最后一次进食和喝水是多久之前？戴缅恩试着去数，数数有助保持清醒。九小时？十小时？原来只是半日不到吗？为什么感觉像有一个月那么久。可能因为昨晚他只吃掉半份晚餐，留下半份给土鬼抢走吧。
肚子再也感觉不到饥饿，但是喉咙像火烧一般。
士兵们排成一列直线在沙漠前进。在戴缅恩前面的队友，就像走在炼狱边缘的行尸走肉。远在最前面的阿汉，更被接近地面的热气扭曲成晃动的灰黑色影子，看来就像印在沙漠明信片上的一滴油污。
光是强迫自己前进就耗尽精神，戴缅恩已经无力再思考自己的处境。
沙丘在烈日下和天空混为一体，仿佛是一片变幻莫测的白色。这是个一望无际的囚笼。
「看！看！」走在前面的留普乔突然指着右手边大叫起来，「我看到了！我们到了！」
众人立即转身看过去，在右方的不远处有一抹晃动的青色影子。仔细看，确实是某种建筑物的轮廓。
「终于！水！食物！」
留普乔兴奋地大叫，不知道从哪里挤出来的气力，大步奔跑过去。
「那是海市蜃楼！白痴！」司机焦急地大叫，「快阻止他！那边是红色地带！」
「停步！留普乔！我说停下！你他妈的不要再给我添麻烦！ 」
阿汉一边怒吼一边追上去，留普乔突然停步。
在他回头的同时，他的身体竟一下子往下沉没到胸口。阿汉和其他人急忙在原地刹停，半步也不敢再踏前。
「不、不！救我！队长！救我！」留普乔高举双手尖声大叫。
「该死──绳！给我绳索！」
阿汉焦急地回头伸手，留普乔的身体正快速沉下去。彼达立即打开背包，绳索在他身上。
「戴缅恩！彼达！救命！萨沃！我在下沉！我在下沉！我──」
他已经只剩下一只手臂和头可见了。
蓦地他停止了叫喊。他似乎明白一切都太迟，只是远远地望着大家。然后他做了一件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事。
他奋力单手把防毒面具扯下，抛掷向同伴的方向。然后他闭上双眼，瞬即被沙之海吞噬，连肉带骨，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样。
「我操！天杀的！」
彼达把刚刚拿到手还来不及解开的绳索狠狠地摔下。其他人呆若木鸡。
一个活生生的人，上一秒还在，下一秒居然就这样消失了。戴缅恩难以置信地看着留普桥遗下的面具。
他往前踏了一步。在他身边的谢特林吃惊地大叫：
「不！戴缅恩！」
戴缅恩怔了怔，再次打量那个面具。很好，没有沉下去。于是他往前再踩一步，然后蹲下伸长右手，把那个防毒面具捞了回来。
有人从后面抓住他的背包。谢特林用力把他拖回身边。
「你疯了吗！万一你也沉下去怎么办？」他低声骂道，「你比那个面具重那么多！」
戴缅恩无言地望着手上的防毒面具，无法回答一个字。他脑袋空白了。
「啧，浪费。」
戴缅恩一愕，不确定他听到的这句话是谁说的。但是一抬头，就看到那个货车司机。是他说的吗？
他们失去了留普乔。奇怪地，没人尖叫也没人哀哭，像是这样就可以否认这件事真实发生过一样。
在这之后，大家再也没说过一句话，默默地跟着司机和阿汉前进。没有人敢再质疑他们是否迷路，至少，跟着他们走不会掉入流沙。大家都被吓坏了。
甚至当他们看到那座绿色的破烂建筑物就在前方时，第一个反应不是兴奋而是却步。
「看到没？我们到了。」
司机得意地带着他们进入遗迹，找到藏在石墙下的入口。但是直到他们真的进入了地牢里的避难所，戴缅恩和同伴才真的敢相信他们不是在幻觉中。
眼前有两个储物柜，分别写着「罐头」和「水」。
如果这些门是锁上的话，恐怕他们会不惜出动炸药来爆破。可幸门根本没有锁，他们满心欢喜地立即打开──
第一个柜里面有很多罐头，众人急不及待伸手去拿，想吃多少就拿多少，没有人阻止。
他们随即打开第二个柜，里面有几个巨大贮水器，可是居然──几乎都是空的。
大家脸色一沉。
「一定是之前有人来过，忘了补充。」司机事不关己地耸肩，「但是大家至少可以吃饱。」
这句话并没能安慰到渴到快发疯的士兵。戴缅恩觉得大家在这种状况下也没有争先恐后，已经非常能体现军人的纪律。贮水器里的那点水，倒出来顶多只能够每人分到半杯。
大家一拿到水和食物，立即掷下面具就地坐着进餐。打开罐头的清脆声音尤如天籁。
戴缅恩先啜饮了罐头内的肉汁，肉汁滑下干涸的喉咙，第一口呛得他咳了起来。等到口腔湿润预备好迎接食物，他才挖出一口肉块吞下。他甚至没去注意包装上写的是什么肉。
这简直是世上最好吃的美食，他感动得鼻头发酸。
他身边的同伴都在狼吞虎咽，有人第一口就急着吞下大块肉，吃太急差点吐出来。戴缅恩感到好笑，然后注意到除了他之外，原来还有人跟他一样没有急着吃。
阿汉和司机，他们不在。
戴缅恩瞥见两人走进了隔壁的房间，他们刚刚好像说要去检查有没有其他物资。
他们不饿吗？
如果是别人，戴缅恩还有可能相信是出于责任心，宁可饿着肚子先为大家确保资源。但是，那个阿汉？在这种缺水缺粮的情况下，命令大家看着他一个人饱餐，才更像他的风格吧？
而且，已经两三天没法饱餐，又在沙漠行走了大半天，连平日训练有素的士兵都筋疲力竭。阿汉就算了，那个司机看起来只是有点疲累，居然比士兵更有精神。
现在回头一想，他看起来不像很着急想喝水的样子。到底是因为习惯了沙漠的生活，抑或是──他根本一直都有水可以喝？
如今坐下来，手上又拿着食物，失魂落魄的戴缅恩总算回复了几分清醒，听到内心深处响起的警告。
一切事情都不对劲，即使他仍然不知道什么不对劲。
他捧着手上的罐头，盯着军用水壶里的那小半杯水。他突然觉得，除非亲眼看到阿汉跟他们吃一样的东西，不然他不应该吃。
肚子在打鼓。迎接了刚才那一块肉之后，胃口复苏，正在呼喊着要更多食物。
戴缅恩皱起眉头，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。其他人都在吃，他却因为一个没有证据没有道理的假想拒绝进食，饿死在沙漠，岂不是个大傻瓜？
他甩开自己的阴谋论，挖了一口肉要放进嘴巴，脑海却闪过鲍勃惨死的尸体。
还有他挂在腰间、留普乔遗下的面具。
让人白欢喜一场的海市蜃楼。
这个沙漠会吃人。
戴缅恩无由来地打了一个寒颤，把挖出的肉倒回罐头中。
「好消息，沙漠部队说他们快到了。大家吃饱休息，等他们带我们回扎马伊就好。」阿汉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宣布。
士兵们都松一口气，甚至欢呼。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狱了，失去表情的脸终于露出笑容。
「怎么了，小子，你没胃口？」
一只手突然搭上戴缅恩的肩膀，是那个司机。
「我、我只是喜欢慢慢嚼。」他急忙寻找解释，「父母从小教我的。」
迫不得已，他只能把一小块肉放进口里慢慢嚼完再吞。
「好，好，细嚼慢咽有助消化吸收。」
司机露出了满意的微笑，那微笑让戴缅恩感到有点心寒。
「你们呢？你们不吃吗？」戴缅恩假装关心。
「噢，我们当然有吃，已经吃一半了，就放在那边。」
司机指向旁边的房间，戴缅恩虽然看到打开的罐头，但天晓得他们是否真的有在吃。不过戴缅恩也只能假装相信，假装很享受似地小口进食。
直到司机终于不再注意他走开。
戴缅恩暗中松一口气，然后他看到坐在对面的彼达正疑惑地看着他。彼达把他刚才的异常举动都看在眼里了。
一开口说话，就会引起司机和阿汉的注意。戴缅恩只能暂停进食的动作回瞪了彼达一眼，却不敢说什么。反正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，难道在没有理由的状况下叫对方也不要吃吗？
彼达瞪着他，但是他似乎明白了什么。他再次拿起罐头进食，又拿起水壶喝水。一口肉，一口水。一口肉，一口……戴缅恩不解地看着他重覆动作，才终于看懂──彼达只是假装在吃，其实是把嚼碎的肉吐进水壶里。
戴缅恩默默地学着他的样子，假装进食。充满肉香的食物在嘴里，要忍着不吞下是种折磨。可是那个少爷兵也做到了，他没理由做不到，戴缅恩坚持下去。
他们靠着这种默默较劲的心态，成功「吃完」了罐头。
而谢特林，已经心满意足地把肉和水都一点不漏送进肚子了，其他人也一样。
原作 : 刘斯杰
小说作者 : 佩格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