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不是你所熟悉的亚格斯

cover

2.2 节 猎鹿季

阿漢和鮑勃一直往西走。停雨後路面漸漸變乾,滿地泥濘。兩人一路沉默。

「走,我們進去看看。」

阿漢指向身旁的建築物入口,示意鮑勃先走。老兵聳聳肩,大步踏進去。

那是一幢三層高的建築物,外表看來像普通的住宅。可是進去一看,並沒有半件鄉村風的木桌或搖椅,反而塞了好幾張破爛的醫療用擔架床,見證著這個地方的歷史──在過去的某個時間裡,這裡應該曾經被當作臨時醫院,收容傷者。角落堆了一些被打爛成碎片的木製傢俱,當作燃料耗盡時的木柴。旁邊的牆壁上,還留著一排子彈孔。

遺落滿地的空瓶和已經腐爛、佈滿黑色污跡的繃帶,無聲地描繪著當年居民倉猝撤退的痕跡。老兵彎腰撿起一小瓶不知道是什麼藥品的半滿液體,他憐惜地抹去灰塵,才看到生理鹽水的字樣。

阿漢卻一腳踢開腳邊的雜物,揚起一片灰塵。

「看來當年這裡有夠嗆的。很慘烈的戰役,對不?」

老兵沒有回應。

「我們上去二樓看看。」

「饒了我的膝蓋好吧?」

老兵無奈地拍了拍腿。

「難得來到,總得上去看看。聽說那是一頭很會躲藏的畜牲。」

提著槍的中士就在他背後,老兵只好爬上樓梯。

二樓的房間和走廊都很狹窄,貼著牆壁放了擔架床後更是寸步難移。走廊兩旁各有三道房門,關上或半掩著。走廊盡頭的窗門玻璃難得完好,但是藍色的窗簾早就被拆下來,成為傷患的棉被替代品。

是藍色的。連他自己都詫異竟然還記得。

「重遊舊地,有什麼感覺?『鮑勃』。」

阿漢的聲音從通訊器傳來,鮑勃身後的腳步聲卻漸漸遠去。

「變老舊了。」

鮑勃停在走廊中間,他沒有回頭確認阿漢去了哪裡,但是他知道對方已經走遠。

「我很好奇,成為民族英雄是什麼感覺?名利雙收一定很爽吧。老天,我真不敢想像走錯一步失去一切到底有多後悔。」

「這不是關於個人,是關於國家。」

「得了吧,老頭。到這地步就別對我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。就怪你都一把年紀了還不知足,去惹自己惹不起的人。」

鮑勃沒有回答。他脫下妨礙視線和聽覺的防毒面具,環視四周。空氣彷彿停滯,殘留著潮濕清涼的感覺。這裡寂靜得如入無人之境。除了通訊器傳來的冷笑。

「不過我猜你已經知道了吧,獵鹿季開始了。」

「你確定你真的不想加入嗎?機會難逢。」老兵就像平常一樣輕鬆閒聊。

「不了,我是個現實主義者。不用冒險就能收錢很適合我。打獵這種貴族玩意兒還是留給有錢人吧。」

「你會錯過最有趣的部分。」

鮑勃一說完就立即跳起,撲向左前方的擔架床。

時間彷彿從這一刻開始變慢。

數發子彈從左邊的木門板後射出,連同木屑射向鮑勃本來的位置。而右邊的木門彷彿紙片一般,被一道低矮黑影輕易撞穿下半部分。黑影貼近地面竄出,身上帶著一絲在手電筒光線下反射出的銳利光芒。

上下夾擊。

但是,鮑勃已經以背部撞上擔架床,衝撞力讓床架帶著他滑向走廊另一端,避開了瞄準他腦袋的子彈。子彈直接貫穿對面的牆壁,爆出水泥碎片。另一邊那個破門而出低矮黑影,也只能切開空氣,完全碰不到鮑勃的腿。

低矮影子直起身,是個又高又瘦的男人,穿著一身戰鬥服,握著軍刀。他對面的木門被粗暴踢開,揚起大片灰塵,另一名類似裝扮的男人跟著跳出來,手上握著一柄粗大的手槍。

然後他們就各吃一顆子彈倒地──如果是正常狀況的話。鮑勃本來奪得了射擊的先機,但可惜他身上沒有堪用的子彈。阿漢交給他的麻醉彈有可能動了手腳,他手上唯一可投擲的只有手電筒。

光束沿著拋物線旋轉,將狹窄走廊裡的人和物如同逐格攝影一般斷續照亮。

第一個畫面是鮑勃如倒立般壓住床頭彈起。光束轉到另一邊時,照見敵方的槍手朝他扣下扳機。

下半秒,鮑勃已經在半空中作後空翻,床架也跟著他整張「啪喇」地翻轉,再次避開了敵人的子彈。

再下半秒,光束照射在高瘦男人的面具和他揮動的直刀上。厚重的直刀長約一肘,有著彎曲上翹的刀尖,形狀獨特,只要看一眼就能認出是帶背齒的布伊刀(Bowie knife)。它的刀刃即將碰上手電筒。

光束在熄滅前最後一刻,擔架床以直立的狀態著地,與地板磨擦出刺耳的聲音,豎在走廊中間擋住了光線,看不到後面的鮑勃。

光線隨即熄滅。布伊刀把手電筒凌空切成兩半。

殺手無視擔架床繼續射擊,在狹窄的走廊裡他根本不需瞄準。子彈輕易地貫穿單薄的床舖,絕對無法替鮑勃擋下子彈。

一切不過發生在眨眼之間,時間彷彿現在才再次流動。走廊在最後一發槍聲後回歸寧靜。昏暗中,兩人聽到血液滴落地面的聲音。

幹掉目標了嗎?

兩名殺手對望一眼。高瘦男人便握住軍刀,小心翼翼地走上前。他一邊用刀護住自己,一邊將擔架床粗暴推開。

晶瑩的水珠一顆顆地滴落地板,是透明的生理鹽水不是紅色的鮮血。窗台上橫放著一個裂開的小瓶子。

沒有人。

目標去了哪裡?走廊明明無路可逃。

兩人毛骨悚然。但他們都是專家,還不至於自亂陣腳。意識到對方已經反客為主,槍手以值得稱讚的速度轉身防避,但還是遲了那麼一點點。一道黑影突然從天花掉落他背後,他持槍的右手和脖子同時被人從身後扣住。

槍手手腳並用極力掙扎反抗,但鮑勃那雙手彷彿鉗子一樣牢固。槍手在面具下的臉孔開始缺血發白,換了是普通人早已發軟鬆手,不過他仍然堅持握住武器,鮑勃沒法奪取他的槍。

兩人糾纏著,另一人舉起刀往他們撲過來,解救同伴──

直刺!

要不是鮑勃已經遇過幾次這種人,他差點沒法及時察覺對方的打算。鮑勃果斷地鬆手退後,險些連同槍手被尖銳的刀刃雙雙刺穿。

那傢伙根本沒打算拯救同伴,而是當作攻擊的機會。他眼見傷不到鮑勃,立即冷血無情地抽回武器。他的同伴腹部噴血,大聲哀叫著倒下。

鮑勃憤怒地啐了一聲,這種作風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苟同。

高瘦男人趁著鮑勃後退的瞬間,跳過倒下的同伴,用力揮出專為開膛破肚而設計的利刃。

但是鮑勃只是假裝後退引誘他上前。鮑勃一手格開他的刀,再撞入他懷中使勁痛擊他的下顎。

針對頭顱的震盪非常有效。鮑勃扭轉他的手臂時他根本無法反應,只能任由鮑勃把他整個抓起狠狠摔下。

高瘦男人發出一聲哀嚎,臉朝上摔落地面。鮑勃一腳踩住他的左手手腕迫得他鬆開刀子。他怒吼著用右手抽出另一柄小刀,朝鮑勃的腿砍去。

鮑勃轉身在地上翻滾,再起來時手上已多出一柄手槍。殺手朝他擲出飛刀,槍聲響起,子彈反方向射去。兩者交互擦過。

刀子插進鮑勃背後木門,子彈消失於殺手額頭的小洞中。

「這是你對這柄槍的主人所做的報應。」鮑勃沉聲說。

殺手倒地的聲音幾乎蓋過另一個聲音,極度輕細卻致命。那是拳頭大小的東西彈跳一下再著地的特有聲音,待過特種部隊的人都一定會認得。

鮑勃低罵一聲,立即轉身衝向走廊盡頭。玻璃鏗啷破碎,透明碎片飛向夜空,鮑勃撞穿窗戶一躍而出。

他背後隨即發出轟然巨響,突然爆發的火光照亮了附近一帶。

鮑勃著地時翻滾了一圈化解衝擊力。他站起來,皺了皺眉。

一來是因為膝蓋的疼痛讓他半身發麻,歲月果然不會放過任何人。二來是擔心爆炸會把年輕的菜鳥引過來。這場私人派對只為他而設,其他人多管閒事都會平白送命。

三來是埋伏在外面的歡迎隊伍也跟著一湧而出,根本沒給鮑勃喘息的空間。步槍、輕機槍、半自動手槍等等從不同的方向朝他射出各種口徑的子彈,無數彈殼落地的聲音堪比雨聲。

但是匪夷所思的事發生了。

預先設計的包圍火網幾乎沒有死角,白髮老兵卻以毫髮之差避開了子彈。看起來風燭殘年的目標竟如同滴雨不沾的昆蟲一般穿過彈雨。不單如此,每當鮑勃扣下扳機,掃射火網就會缺了一角,又一名殺手身上冒出血洞倒下。

這些殺手曾經突破重重防衛,獵殺過許多名人、政要、軍閥甚至一流的同行。但他們從來沒遇過這樣的獵物,居然可以反擊到這個地步。簡直就像、簡直就像……

就像他們才是被狩獵的一方似的。

當這個想法閃過腦海時,手持輕機槍的殺手剛好與鮑勃對上視線。他也同時發現其他同伴早已倒下,而他的頭殼正流出某種溫熱的液體。

啊啊,原來腦袋中彈後還有意識啊?殺人無數的他才剛想到這點,意識就從這個世界消失。

鮑勃終於喘著氣停下來,再也沒有飛來的子彈或站著的敵人。不對,還有一個。

他轉身開槍,但是只有「卡」的聲音,子彈用光了。於是他很乾脆地把借來的手槍丟開。

對方手上也沒有拿著槍械,慢條斯理地正面走進鮑勃視線範圍才停步。

「一個人解決我們最頂尖的殺手小組,果然寶刀未老。」

這個人穿著奇特的貼身戰鬥服。他戴著半臉的防毒面具,露出一頭黑短髮和充滿殺氣的雙眼。

「幸會,指揮官『鮑勃』。久仰公鹿小隊大名。」

在太陽昇起前的微亮天色下,男人精壯的身軀如同藝術雕塑一樣豎立在廢墟的街道中間,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符合一流戰士的肉體比例。

「我一般不會向目標自報姓名,但你是例外。你可以稱我為『蒺藜(Sandbur)』。」

他張開雙手,突然拼發出如刀劍出鞘的聲音。他雙手和小腿上的金屬護甲,伸出了許多片長著倒勾的利刃,每片都有手指那麼長和闊。

看來像護甲,但也有可能是義肢。總之這是個擅長近身戰鬥的老手。鮑勃咳了兩聲,甩去額角的汗水,瞇眼打量眼前的新敵人。

「我會把公鹿的頭割下來掛在牆上,那鐵定是個值得炫耀的獎勵。」對方伸手指著鮑勃的頭。

「幹掉一個年老的士兵有什麼好值得炫耀的。你就沒有別的更有意義的事去做了嗎?小刺蝟。」

「哈哈哈,如果你是個普通老頭子,我就是個與世無爭的修士。」

對方一腳探前,微微壓下身子,左右手前後伸展。

「別說癈話了,讓我見識一下『鮑勃』的實力吧!」

他沒有再另外拔出武器,挑釁地朝鮑勃招了招手。

果然沒錯,是格鬥技的專家。鮑勃默默地沉下身體重心擺出備戰的架式,還好剛才已經有足夠的熱身運動。

「幹!那些神經病!我不是說了不要用爆炸品嗎?」

爆炸聲傳來的時候,阿漢忍不住回頭望向聲音來源怒罵。

在這地方使用手榴彈?別說會引來自己手下那些菜鳥,一個搞不好可能還會引來其他隊伍的注意。到時可不是他一個人就能說了算!

阿漢就知道這會是個麻煩差事,但既然已經收了人家的錢,他總得把事情辦妥──或者至少,得確保自己不會為此付出什麼代價。否則就賠大了。

「那幾個混蛋……居然敢給本大爺添麻煩,還敢說自己是專業的。就不會安安靜靜做好自己的工作啊!」

他咬牙切齒地說著,雙腿不情願地回頭朝爆炸聲的方向走去。

這一拳精準地朝鮑勃的空隙攻來,鮑勃以敏捷的動作閃避,轉身扣上殺手的肩膀化解攻擊。

實在是很漂亮的化解技巧。殺手也忍不住讚賞。這位指揮官果然跟其他有名無實的對手不同水平。不過可惜──

蒺藜倏地往後沉下,鮑勃的手便滑上他手臂護甲上的利刃。

鮮血隨著鮑勃的動作畫出數條拋物線,蒺藜露出滿意的眼神。鮑勃狼狽地放開他退後。如果反應遲鈍一點,豈只是幾道血溝,倒勾形狀的刀片會連皮帶肉都刨出來。

殺手順勢在地上一滾彈起,身體柔軟得像隻貓。鮑勃還沒見過那麼靈活柔軟的義肢,所以應該只是護甲,除非那是連他都沒見過的新型義肢。

但如果那身金屬護甲包裹下的只是普通血肉,那麼這名殺手的肌肉爆發力也真是數一數二的厲害。

鮑勃把纏在手臂上要斷不斷的布條撕下。幾招下來,他全身上下都已經掛彩,到處都是被那些利刃割出的血紅傷口。

其實,今天鮑勃被召集出來的時候就知道會遇到這種事,所以他才會趕去把「那東西」藏好。雖然看起來只穿著普通士兵的軍服,但底下是公鹿小隊專門為特殊部隊製造的戰鬥服內層,高強化纖維保護效能比一般軍服好得多。可是如今他還是被對方割得皮開肉爛,那些護甲上的刀刃肯定是高質碳鋼。

科技日新月異,特別是在軍事競賽上。殺人的武器越來越精良,護具也得跟著提升。鮑勃曾說過應該要量產和替換基層士兵的防護裝備。軍隊和國家一樣,畢竟不是由少數獲得優勢的人構成的,是由大部分無權無勢的普通人支撐和運作。忘了這點的話就不可能帶領國家往正確的方向……算了。現在的他只是個被罷免的老士兵,還想這些沒人想聽的廢話幹什麼。難怪威廉博士笑他太投入當參議員了。

鮑勃緩步後退與對手保持拒離。他看起來氣力不繼,腳步有些沉。

「現在才想逃走已經太遲了,老頭!」

蒺藜冷笑著踏前,突然疾衝,眨眼間已經在鮑勃面前。

鮑勃全力防守。一般的近身摶擊技巧不能使用,即使有反擊的機會也只能放棄。因為大部分的反擊技都要纏上對手的四肢,而這傢伙非常擅長利用四肢上的利刃防守和攻擊。

一味迴避非常消耗體力,何況身上越來越多的傷口一直流血。鮑勃的動作漸漸變慢。四肢的反應跟不上意志命令,像一台被鐵鏽卡住軸承的老機器。鮑勃再次體認到自己已經老去的事實。

當他為了閃避幾乎割到脖子的利刃而勉強扭轉身軀,蒺藜終於抓到破綻,用腳勾住鮑勃的小腿,推倒他的重心同時,手肘重重地擊向鮑勃胸口。

利刃刺入小腿肚,借助地心吸力輕易地一把割開血肉,鮮血噴濺。

鮑勃悶哼一聲,被他重重地摔下。他都聽得到自己背脊的老骨頭哀叫了,那痛楚比小腿上的開放傷口更加要命。

蒺藜跳到他身上,跨腿騎在他身上壓住他,雙手掐住他脖子。

「被掐死的人眼珠子和舌頭都會突出來,那樣掛在牆上效果特別好!」

他一邊說一邊加大手勁,眼神流露出勝利者的笑意。他實在喜歡徒手掐死目標,這比用刀或子彈了結對手來得要有手感得多。直接看到對手雙眼中的恐懼漸漸變成絕望,自己也彷彿可以體會到臨近死亡邊緣的快感。

鮑勃看穿了他面具下的變態笑容,恨不得一拳往他臉上轟過去。但蒺藜暴力地將他的頭拉起撞向地面,頭骨發出可怕的聲音。

「來啊?已經不行了嗎?你就只有這點能耐?鮑勃!」

呯!

「公鹿的偉大指揮官!嘿?」

呯!

「紥馬伊的英雄嘿?亞格斯的守護神!」

呯!

「結果你也只是個會老去的凡人!不管你過去做了什麼也改變不到這個世界!」

呯!

後腦再三撞向堅硬的地面,鮑勃的意識和視野都開始模糊渙散。

「其實你跟我沒有分別!你也只是個擅長殺人的士兵!英雄?哈!」

蒺藜的力道大到簡直想把鮑勃的脖子直接折斷。

鮑勃無法拉開他的手,他手腕以上都是利刃,只能抓上他的上臂,但不好使力。

啪的一聲,蒺藜突然大叫。他的無名指被鮑勃扳開,硬拗到不自然的方向。鮑勃將全身的氣力集中在那一點。蒺藜一鬆手,鮑勃就抬起膝蓋反擊,拚盡全力將他踢開。

蒺藜沒想到老人還有這種力氣,腰部硬吃了一記,翻滾後退。

鮑勃再次站起來擺出防守姿勢,大口吸入惡臭嗆鼻的空氣,肺部饑不擇食地吸收短缺的氧氣。

「令人讚嘆。但你已經沒有任勝算,何不讓我給你個痛快?」

蒺藜若無其事地將脫臼的手指扳回來。他冷眼看著對手,白髮老人看來連站也站不穩。

「你錯了。」鮑勃咳了兩聲後,深呼吸一口氣,堅定地說:「我們過去所做的所有事都會影響這個世界。」

「只有邪惡的事能影響世界,例如戰爭,例如核彈。」

蒺藜目光一冷,沉聲說出他的結論。鮑勃看到他的眼神,不禁在心裡嘆息,原來如此,這也是個被世界改變的人。

「你殺不死我的。」鮑勃平靜地說。

「是嗎?我們馬上就會知道。」

蒺藜冷笑,揮拳撲向垂死的獵物。再怎麼厲害,鮑勃始終也年過半百。如果他跟自己一樣年紀,蒺藜也沒有自信一定能贏。但是如今勝負已經很分明了,老人氣力不繼而且一直流血。

這會是最後一擊。

鮑勃咬緊牙關,正面迎戰。

他以最普通的招式擋格蒺藜的攻擊。因為太普通,讓蒺藜大吃一驚。這等於用自己的血肉迎上成排的刀刃。

鮑勃的手臂深深地陷入刀刃中,他仍不停止動作,彷如無感地繼續抓上蒺藜的肩膀和手腕,任由金屬利刃拖出大片傷口,恐怕連肌肉筋腱都會割斷。

求死心切?蒺藜正感驚訝,駭然發現無法抽回右手。護甲上的倒勾利刃緊緊地卡在鮑勃的手臂上,當他發現鮑勃的打算已經遲了一步。

鮑勃一轉身便翻到蒺藜身側,血肉模糊的手臂強行拉動著蒺藜的手臂,扭過肩膀。蒺藜只能眼睜睜看著護甲上的利刃無情地劃過自己的脖子。

「因為你已經向這個世界投降……但我還沒有放棄戰鬥!」

「咕……咯咯咯……」

蒺藜沒法回答,大量鮮血連同血泡從他喉嚨的破口冒出,發出奇怪的聲音。

兩人一起倒下。

幾分鐘後,鮑勃緩緩地爬起來。

他全身上下都是傷,右手幾乎殘廢無法再動。但除了流血太多,蒺藜並沒有傷到他的要害。鮑勃苦笑一聲,這還不是他這輩子受過最嚴重的傷,不過狀況也有夠慘了。如果年輕個十年,他不用三分鐘就可以解決這種對手。

但是體力比不上年輕人已經是事實。所以鮑勃乾脆刻意讓敵人看到他的疲態,讓敵人一時輕敵急著想一招了結他。如果蒺藜沉著交戰,繼續消耗鮑勃體力,本來可以獲勝。

仍然活著,這條老命。

鮑勃掏出身上的士兵急救包,看到那簡單的止血用具他忍不住搖頭,幸好他匆忙間至少帶來了公鹿小隊研發的止血凝膠。士兵捨身守護國家珍貴的耕地和農作物,國家應該給他們更好的配備才對。

凝膠總算勉強止住傷口出血。鮑勃快速包紥傷口,隨即一拐一拐地往回走。事情還沒有完結。

該怎麼處置那個叫阿漢的隊長?鮑勃當然不會指望他把自己平安送回軍營救治。但就算抓住他逼供也沒有用,他只不過是整個陰謀中的無知爪牙……

「嗚嗚……救……」

微弱得幾乎不可聽聞的聲音,從路邊的破牆後面傳來。

鮑勃停下腳步,再次確認。儘管很微弱,但他的確聽到有人呼救的聲音。

失血讓他感覺四肢冰冷麻木,他急需治療。而且這呼救聲實在很可疑。

鮑勃仍然轉身走過去。

在炸掉一半的窗口下方有一個人,是個女人。她雙手被綑起綁在生鏽的窗框上,無力地攤在窗下。她身上的衣服都被割得破破爛爛,身上還有很多刀子劃出的傷口仍在流血,衣不蔽體。

雖然這是紥馬伊的無人邊境,但眼前所見卻並非沒可能發生,倒不如說鮑勃這輩子已看過太多。除了首都和城市以外的地區,女性的人身安全低落得可怕。亞格斯已經算是相對安全的國家,但要是哪天某戶人家的女兒消失不見了,誰都可以猜到發生了什麼事。

即使紥馬伊是邊境禁區,還是偶有聽聞女性失蹤的事件。

而且看她身上的刀傷,說不定是剛才的殺手抓來取樂的受害者,說不定還是留著任務成功後的「獎勵」。

鮑勃遲疑了一下,便瘸著腿走向女人。女人沒有防毒面具,凌亂的金色長髮遮蓋了臉龐,但仍然看得出她的容貌很美,大約只有二十幾歲。她像受驚的小動物般顫抖著望向鮑勃,那雙哭得發腫的藍眼睛令人心碎。

「請……放過我……」她聲音沙啞虛弱,似乎連叫喊的氣力都沒有了。

「放心,我會救妳。」

鮑勃走過去,用刀片割斷繩結。這是殺手護甲上折斷的刀片,他剛才從手臂的傷口拔出來的,帶著以防萬一。沒想到馬上就用得上。

切開繩子後,女人隨即倒進鮑勃懷中。

「來,我們趕快離開這裡──」

胸口肌肉突然緊縮,鮑勃連忙推開女人。女人不慌不忙地把藏在手上的折刀拔出,鮮血噴上她的臉和衣服,把她的金髮和臉都染成紅色,配上微妙的笑容,竟有種妖嬈艷麗的美。

「如果你真的會救我,我是不是應該放過你呢……剛才我差點就這麼想了。」

女人的聲音回復正常,她一邊轉動折刀一邊優雅地站起來,身姿曼妙,似乎對身上諸多刀傷沒有感覺。

「但你們都是一樣的,你是個士兵,你是他們一份子。」

鮑勃摀著胸前不斷湧出鮮血的血洞,身體沉重地倒下。女人垂下頭,撥開長髮,像看著什麼稀奇事物似地歪頭打量他。

「至少我尊重你,你是個需要不擇手段才能對付的對手。我已經很多年沒有使用這種手段,讓獵物看到我的臉。」

她伸出手指輕撫自己身上的傷口。

「你以為這是假傷嗎?不,都是真的,我的傷,我的眼淚和我的絕望。這全都是真的,都曾經在某處發生過。所以你應該高興,從某角度來說你並沒有被騙。」

胸腔像爆炸似地炙熱燃燒,然而鮑勃卻全身冰凍。半個世紀以來,他早已經歷過兩三次心臟停頓,每次都在死亡邊緣被同伴救回來。但是他知道,這一次,這個可靠的老伙伴,再也沒法回應他的意志再次跳動了。

劇烈的痛楚開始遠去,而鮑勃的任務仍未完成。

「為什麼,當時沒有像你這樣的人在場呢……那麼,一切可能都會不同。」

女人淒然地喃喃自語,接著發出神經質的輕笑聲。

鮑勃已經再也沒法控制身體,雙眼被動地映入殺手美麗卻絕望的容顏。多麼可笑,自己居然會敗於這種最膚淺的陷阱。

但是他不後悔。聽到女人的說話後他更加肯定。假如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樣做。

因為這是正確的,他只是做得太遲,來不及制止這個世界將一個女人變成怪物。

──老大,你看看紥馬伊居民的歡呼聲,你怎麼還要自責呢?

──長官,接下來交給我們。

──我們是公鹿小隊,你的部隊。

──老大,等我們好消息!

五官漸漸失去功能,很奇怪,他卻彷彿聽到老戰友的聲音,看到他們的面孔。果然這就是那個吧,所謂的死亡。

──是為了什麼?

──喝一口由自己親手種的咖啡豆沖泡的咖啡。

鮑勃驀地想起那位青年新兵在酒吧問他的話,他似乎回憶起某種帶餘甘的苦澀味道。那味道真實得彷彿他如今就拿著咖啡杯,坐在一片廣寬的農田前面,結實纍纍的咖啡樹在夕陽下染上一片金黃。他與艾爾達曼一邊喝著新鮮的咖啡一邊談論亞格斯的未來。

但是未來……

女人定睛看著老人緩緩嚅動的嘴唇,那形狀彷彿說著「是你們的」。

然後,這名老兵終於從他的戰鬥中退役了。

原作 : 刘斯杰

小说作者 : 佩格雷